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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四年,我终于选择接续第一容器,重新开始“书后闲想”的写作。此间曾尝试重读《存在与时间》 的第一部分,以此作为新的开始。但哲学文本毕竟有些晦涩,对于日渐枯朽的大脑来说有些困难,所以依旧是没有读完。前段日子又看了《红星照耀中国》,但未起笔写闲想,契机流失了便也不再挽回。直到友人推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曾是我在上宗教学导论前简单翻阅的,当时并未深入,只觉得繁琐,一个假期的时间更多地花在品读《红楼梦》上了。如今重读,其实也相当于面对一本新书,不想自此成为“陀粉”,反倒打算读遍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作品了。

  叙了些闲话,不妨进入正题吧。“书后闲想”这个栏目,从创立之初便不着眼于写一份“正式”的书评,因为大多数的言论是结合书中内容和近期所思所想而得,书是一个媒介,而非写此文的目的。于是我便打算抛弃传统的情节分析、人物分析,先在整体框架上谈谈想法。

  这本书给我的第一感觉像是话剧的剧本,因为前半本的情节就是阿廖沙到角色A处接任务,给角色B送一封信,角色B又让他去角色C那带几句话。情节中没有描写过多的动作,更多的是大段大段的独白,阿廖沙作为工具人大部分时间点头称是,小部分时间提出自己一些想法,虽让我感到他并不是毫无想法,但对当事人(角色ABC)影响有限。众多千丝万缕的事件早在阿廖沙见他们之前就出现了,当天(实际上有两天)只是这些事件的集中爆发。这便和我看到的话剧(尤其是《雷雨》)极其相似,主角在一天内被重塑了数次三观。

  我倒是并不反感这种写法,因为这能让冲突更密集的爆发。不过后半本开始,主视角不再是阿廖沙,带有动作与行为的描写也变多,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甚至也觉得陀翁更适合写大段自白,而对情节描写的拿捏总是差点火候。这点在我昨晚看了《白痴》的第一部时尤为感觉。《卡》和《白》第一部的剧情其实都在见解里剧透完了,而且并没有惊艳之处,如果只是让人物们逐个登场互动,进展着剧情,那对我来说更像是无聊的木偶戏。《卡》中让我喜欢的一点是,作者通过自白描述了细腻的心理活动,那种细小的纠结、似有似无的尊严感、情绪波动的混杂感被描绘的十分详细,也让我能直接感受到各个角色们的性格。即使是阿廖沙,由于某些小心思,也让他工具人的属性不那么明显。

  话剧这种写法在后半本其实也有所体现,甚至有时候超出了我对话剧写法的理解。话剧中一个著名的说法是,第一幕出现的枪,一定会在第三幕前发射。而《卡》的手法则是,第一幕出现一支枪,第三幕吃枪子的人正在下葬,从围观群众的行为与讨论中告知读者枪已经响过了。这一点我并不确定是陀翁的一贯套路,所以我更想读读他的其他作品。如果是的话,这让我觉得他很好的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倒叙和插叙。而借此避开了平铺直叙中的笔力不足。此外,由于《卡》本应有第二部,只是由于作者意外去世才未写成,所以也不确定有些情节是为第二部作铺垫还是单纯在第一部点到为止。这两件事便让文中留有一些作者或想填或不想填的坑,不过倒无大碍,可以留给后来人分析与讨论,比如斯乜尔佳科夫为什么自杀、郭立亚出场的作用、伊万和莉兹的对话与关系等。

  从框架的角度阐述,更多还是着眼与作品本身。我在读《卡》的过程中,也会有对情节和人物的想法有各种各样的不解和猜想,由于我已和人作了或多或少的讨论,所以下面只是简单的陈述大致的想法吧。

  首要当属《宗教大法官》和此后《伊万的梦魇》这两场赤裸裸揭示想法的两段的解读。具体观点我并不想多加阐释,应该有许多分析文章,我比较在意的是,作者在叙述“大法官”的诘问、“耶稣”的无言、伊万的调侃与无奈、阿廖沙的气急败坏与拙劣模仿时,是否有所偏好,或者作为我,我会选择倾向于那种态度。大法官认为给予大部分人自由只会引起纷争,不如让宗教领袖收起他们的自由,为他们安排有面包有信仰的生活,只让宗教领袖在信神与保护众生间纠结痛苦便好了。这样的观点让我首先想到了精英主义和反乌托邦的论调,当然还加上了一层宗教极权的意味。而这三者在后续的历史进程中都或多或少得到了批判。其中精英主义面对的最大反例是人民战争,反乌托邦一种常见的破解办法是理想而有序的设计往往像基因的单调性一样,在遇到重大冲击时更为脆弱。宗教极权则早已被科学的思想代替,因为科学还能让人过上有面包而无需信仰的生活,所以宗教并非唯一的出路。当然科学本身也有着科学极权相关的探讨,不过在此不再展开。总而言之,如果陀翁单纯以宗教大法官的观点作为自己的想法的话,恐怕还是十分不成熟的。但《宗教大法官》在书中毕竟只是伊万年少时创作的戏剧,在被魔鬼提起时伊万还感到十分丢人(还有一部只有名字的《地质大灾变》),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作者更多的把这种观点当作年轻人的不完善的虚想,并不需要完全抛弃,但必然要在上面做一些修补。

  而伊万本人,即使在向阿廖沙提了这个故事后,也明确表现出自己不想成为宗教大法官,但对于替代模式,说的并不明确,因为用到了一些隐喻。我的理解是,因为心中已无上帝,三十岁前还可以去游历世界,三十岁后恐怕只能过着“卡拉马佐夫式”的堕落生活。注意陀翁的书早于尼采,所以可以理解成此时的作者并未完全探索出一条“上帝死后”的生活道路。斯乜尔佳科夫按照他对伊万想法的个人理解选择了“无所不可”,也并没有探索出一条可行的道路。我内心期待的场景是,阿廖沙在年少时(20岁)经历与伊万对话、法庭相关的各种事件后,在未来能领会出一种新的“上帝死后”的生活模式。但我也并不完全确定作者有这样的意象,因为阿廖沙在这本书里更多的以神学视角出发,虽然被各种经历打击的有点怀疑神,但在没啥办法的时候还是会谈“希望上帝祝福你”,即使是对不信神的伊万。这像极了只会念“阿弥陀佛”的唐僧。如果作者真将阿廖沙作为主角描写(至少在第二部),那么或许能有我想见的转变,如果他也只是众多角色中的一员,正如标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而不是《阿廖沙和他的两个哥哥》,那么或许他所承担的角色人物便是传承佐西玛长老的思想,在历经世事后重归修道院实现历史轮回,或者最终抵不过“卡拉马佐夫”这个姓带来的堕落诅咒,成为老爹、大哥、二哥、私生子外又一个走向生活堕落(各种意义上)的人。

  对于《宗教大法官》中耶稣形象,我倾向于用以体现传统宗教模式中无事念念“上帝保佑”的虔诚信者。当然我这个简单的结论并不完善,但我在此并不想特别展开。对于《伊万的梦魇》中的魔鬼,我的理解也是借他之口表明了“无所不可”这种模式的失败,提出它的伊万感到气急败坏,实践他的斯乜尔佳科夫上吊自杀。至于伊万是否像他自己所认为的有教唆罪,我认为是没有的,出发点是论迹不论心。不过伊万更多的痛苦点或许在于“无所不可”这一出路的阻绝。但正如上文我所言,的确可以找出一条不一样的讨论去实现“上帝死后”的生活。

  此外,对于老卡拉马佐夫和大哥德米特里,也有许多值得分析的地方。我的理解是他们每个人代表了不同的宗教态度和对应的境遇。但无论何种简化,实际上都会损失原有的信息。陀翁这本书的优秀之处在于,他并不只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份饺子,而是真的让饺子皮与陷,已经烹饪手法融汇的恰到好处,任何分析不过是从中抽出部分来理解,而要想领会全貌,不得不回到原文不可。这不得不让我感言:陀翁可能不是一个优秀的哲学家,但他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哲学家需要解答问题,而小说家可以只提出问题,并描绘问题所在的场景,当然他还提出了几种潜在的解法,并给了其中的一些负面的效应(如“无所不可”)。如同看一个人不能只看骨头,也要看肉,更要看皮肤,这本小说便给了我这种充实感,也让我对小说和哲学著作的差异有了更多的理解。曾经的我不满足与小说花大部头结果只讲一个简单的道理,转而去看字字珠玑的哲学著作,而如今我终于意识到,在道理或者某个哲学问题外包裹出一个故事,使得哲学探讨不至于虚空对线,也是十分优秀的文本。尤其在宗教这种本身便需要连接哲学与现世生活的东西上,宗教学如果摆脱实际的场景空谈针尖上有几个天使,则必然会丧失原本宗教的目的。不过当时我上的那学期宗教学导论并没有以这本书作为教材,所以也没有机会听到宗教角度的分析,希望未来在某个场合有机会吧。

  上述许多地方本可以展开,但我为了写更多我尤为关注的点而采取了简化,这更让我感到了写一篇《卡拉马佐夫兄弟》的书评是多么困难,好在我写的不是书评,即使挂一漏万也不会有负罪感。

  下面我想提的点是作品的代入感。由于阿廖沙在前半部是主视角,而且与我年纪相仿(他20岁),所以读的时候自然会代入他。而读完全书才发觉,伊万才应该是思想层面的主角。再一看年龄,伊万24岁,其实与我目前的状态更为接近。于是我又差了一下其他角色的年龄,大哥德米特里28岁,私生子斯乜尔佳科夫24岁,郭立亚13岁接近14岁,伊柳沙大约11岁。除了最后一位,我觉得都承担了部分的主要角色的任务,因为他们都有从小到大的背景介绍与内心独白的段落。伊万和斯乜尔佳科夫年龄相仿,更有种一表一里、思想与行动二元对立调和的含义。所以斯乜尔佳科夫的自杀也是伊万思想中对某些想法的彻底否定(原先只是想到而未实施),这种思维架构的调整是十分痛苦的,这在我此前重塑认知体系时深有感受。

  不知我到28岁时,会不会像德米特里那样变成“我挥霍,我放纵,但我还是个不偷不抢的好男孩”这种画风,或者遇见类似的人。而不知过了30岁,会不会像伊万描述的,彻底选择老卡拉马佐夫式的市井小民、好色好面子而手段拙劣的生活模式。对于郭立亚和伊柳沙,我在回忆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时,发觉陀翁对他们的刻画与他们的年龄正巧符合,临上初中的伊柳沙胆怯又好强,在父亲受辱时痛心而不知所措,中二少年郭立亚则是少年们的头头,希望在青年阿廖沙面前展现自己,也会用自己不成熟的办法用心地去帮助朋友。这让我觉得,如果我在年少时读到这本书,会不会代入感最强的其实是郭立亚呢?不过上一次草草地看这本书时正是阿廖沙的年纪,不知怎的没有深刻印象,说不定我在中学时代也更读不下去吧,这些角色形象或许只有在经历过对应的年龄后,才会有更深的体会。所以如今我对德米特里虽有所共情,但依旧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在他身上交汇无法感同身受,应该还需要一些时日去体会。至于阿廖沙在“发臭事件”时追求的公正,和伊万在阿廖沙面前稳如泰山而在斯乜尔佳科夫面前屡屡破防的场景,我都可以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去想象。从这一角度,可见陀翁在描绘青少年的想法和行为上还是十分独到的,这也是另一个吸引我一直读下去的点。对于文中的女性角色,我没有办法结合自身的经历去完全体会,但我能明显从各个事件中读出她们也有各自多变的想法与坚持的东西,我也更多的是像与德米特里共情一般去理解她们的行为模式。

  先写到这里吧,许多探讨还是依赖于书中的内容的。如果有哪位朋友读完了这本书,我倒是十分乐意根据文中的某些具体的情节再作深入的探讨。

11:58 20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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