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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年阅读大刘的作品后,我便开始依照着网上的推荐阅读各类科幻作品,时常遇到一些闪光点,但更多地是观赏奇观的感觉,而没有当初阅读《三体》和《球状闪电》时的震撼感。甚至此前专门从图书馆借了一票科幻书籍,结果也还是没看下去就都换回去了,于是我便想把科幻这个品类无限期搁置了。近来沙丘电影上映,又是一部太空歌剧、宇宙尺度的中世纪械斗,我极大地放低了期待才不觉得看了个寂寞。不过与朋友闲聊中,反而得知了莱姆、《索拉里斯星》和塔可夫斯基拍的《飞向太空》,阅读之后如一股清流,让我又体会到了当初阅读科幻的乐趣。

  本来当阅读没有上升到思考而是单纯的审美体验时,我一般是不写闲想的,但当阅读了莱姆的一系列作品《索拉里斯星》《其主之声》《未来学大会》《完美的真空》《惨败》《无敌号》《伊甸》后,我发觉需要做一个总述,因为莱姆的(这几部,除了《未》《完》)作品始终围绕着一个话题:人类与外星世界的接触时应采取何种态度。而莱姆的作品中往往透露着否定性,即某种接触方式(如人类中心主义)是不可取的。虽然在否定之否定中可以得到一些正面的结果,但那样在我看来还没有到达建构的层面。由于近来读了康德,看到他在被休谟“从独断论的迷梦中警醒”,由此走上了调和独断论和经验主义的道路。其中的核心在于,休谟的否定性叙述说明了人类理性有局限,而康德划出了界限(至少是临时的),由此不至于让整个人类理性或者科学沦为泡影。这里的情况也是类似的,我不满足于太空歌剧式的科幻,而莱姆的作品更深刻地指出了那种科幻的弊病之处,这却并不应该是结束,而只是调和的开始,即需要由此来明确与外星生物接触时的界限在何处,而莱姆中角色们遭遇的失败应是超越了界限导致的。

  先简单地从我的角度陈述一下这几部作品中外星接触的情况吧,从外星“人”出场的情况来分,《伊甸》里出现了外星的类人体,虽然只是哺乳动物层面,但至少有碳基实体和类似的社会结构;《无敌号》是硅基昆虫体,集结在一起才能产生足够的效应;《索拉里斯星》中的外星生物类似于大洋,这已经和自然物产生混淆了;《惨败》中的外星生物则只在最后一页隐晦地登场,此前与人类都是间接接触;《其主之声》中外星生物根本没有出场,只有一个似乎由智慧体发出的信号;《宇宙创始新论》(包含在《完美的真空》这个集子里)中则纯粹是从人类角度出发的科学推测了。在我看来,对外星人的描绘越简略,便有更多的内容落脚在人类这方,由此导致的对人性的解剖与讽刺便更为彻底。前几部作品中,时常出现的情节是,人们对着眼前的状况分析一大通,却被指出不过是用人类社会和人类思想去类比外星,如果把这种分析坐实,那么就掉入了人类中心主义的陷阱,在之后基本是要吃瘪的(由此来体现分析的无效性)。到了《其》,莱姆借第一视角的虔诚的新教徒+数学家引述了他人的分析后便对其展开了批判,此时已不需要外星接触带来的明确的否定,而是产生了一种自发的批判性。《宇》中也是第一视角,同样是引述他人的看法后,部分承认、并在批判的基础上提出了更带有自我局限性的说法(人类无法反推宇宙最初的情况,只能反推到神级文明上次决策的转变点)。在前几本书中,我有种莱姆刻意让主角小队吃瘪的感觉,作品中表达出的“不可以人类为中心思考”,也有一种强加感,而最后两部作品中,这种感觉更淡一些,原因便是论述中自行包含了批判的成分,而又不是完全否定而是部分否定与吸收,这种模式便和我说的建构更为接近。

  在此可以略微对比一下《三体》。大刘其实并没有特别正面地描写三体人的情况,但至少展示了其历史发展(恒乱纪元、第一第二舰队、包括最后的小宇宙),和《惨败》中对外星生物的描写程度相近。虽然核心思想和着手点是大为不同的,但表现人类的傲慢这一点上倒是类似。只是《三体》的表现体现在故事情节中,而《惨败》中人类的傲慢体现在整个故事框架中。所以前者给我的阅读体验比较好,而后者的阅读体验就十分糟糕。为了凸显基于人类中心的分析的无意义,我怀疑莱姆甚至在结构上坑了读者一把。一开始大部分的描写和剧情(某位宇航员死而复生)看似有什么作用,但最终并没有在情节中起到什么作用。中间的许多情节也有点意义不明与跳脱,以至于我快速翻阅了许多页之后也大致能把握到要干啥。加之已经对莱姆的套路比较熟悉,后期就不期待能给什么正面表述,只希望主角团不要太作就行了。这种“麻了,毁灭吧”的心态对代入感的影响是很大的,相对地,《三体》中“这里不是家”和地球毁灭的桥段则给我更深刻地体验,也更让我感受到无力感。所以在这种层面上,我觉得莱姆的《其主之声》和《宇宙创始新论》才配与《三体》在我心中并列或相比较。此外,《宇》中描绘的宇宙图景和三体最终的宇宙途径有诸多类似之处(不是指黑暗森林,而是指神级文明),但在我看来前者胜在故事性,后者胜在理论性与批判性,在此不过多展开,但其中的宇宙图景其实也是十分值得讨论的。

  接下来让我来尝试正面迎击或化解莱姆的观点吧,这里希望讨论的是关于宇宙中其他生物的未知。莱姆的切入点是,人类在地球上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理论,在遇到外星新现象的时候总默认和地球上情况类似而由此展开讨论,这种分析办法如果不加批判便加以使用便会遭遇失败。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更“高”层面的认识论的问题,这里的“高低”不是把特殊当成低普遍当成高,而是类似于康德建大厦的类比。康德所做的是在所有事物(康德称之为领域,包含物自体)中划一片地(康德称之为基地)叫现象界,再在现象界中划两片地(康德称之为领地),一片为思辨理性、一片为实践理性,而(前两个)批判则是在这两块地上打上地基,第三批判是连通这两片领地(所以之后不妨称之为一个领地)。在地基之上,可以搭建认识论的形而上学大厦。而我谈到的“高”,即是指大厦的高处,高到离开了地球或人类这个范围来谈认识论。

  那么这种时候的认识论是可能的吗?或者说在何种意义上是可能的。莱姆只是堵死了用人类社会简单类比外星社会这条路,而剩下其实还有千万条路。类比失效的原因在于,所依赖的前提可能不同,这里的前提可以是自然环境(含氧量、光照量、重力等)、文化环境(历史发展、社会结构、个人经历),进一步可以上升到物理环境(组成基质、物理定律)。与外星事物发生接触时,这几类前提可以导致思想模式的差异,进而导致错误归因或者人类不可理解。康德的“主观的目的论”可以在接触时抢救出一些有效的东西回来,即我们可以预设外星事物在某一些层面与人类类似,甚至是含有相似目的性的,否则便无从思考,但这种预设不能看作是实在的,如果遇到新的经验事实与之矛盾,便需要大胆地抛弃并再建立新的预设。莱姆的作品中实际上往往少了时间这一维度,即整个故事是发生在比较短的时间的,他也常写到,人类妄图用几天时间理解已发展了几百万年或更多的外星生物,可能性只有1处以年份。当然我觉得不能这么做算术,因为人类的理解不是线性的,当然这只是细节。但确实用现有的理论生搬硬套肯定会出问题。如果加上时间这个维度,即人类有更多的时间去收集数据、分析经验,能否了解到更多呢?

  这里就涉及了什么叫“多”。《三体2》中设定了四百年,当然是在物理锁死的情况下,人类经过栽了几个跟头后毕竟在与三体人的对决中占据了上风。而对于《三体3》,人类则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宇宙图景,由此导致了地球毁灭的结局。所以关于时间,便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足够多的时间后便能够理解,一种是人类出于认知结构本身无法理解。这两种情况当然都有可能发生,比如《宇宙创始新论》中神级文明上个决策前的宇宙便是无法理解的。而找到两种情况的差异与边界,目前对于缺少足够事实与经验的我(甚至整个人类)来说还为时过早,毕竟现在人类还在地球上玩内斗,距离星辰大海还有点远。

  康德的目的论的说法确实能抢救回一点东西,但在此之外,我倒是希望再提出另一个能给出正面事物的东西:所给的讨论范围本身,即发生接触这一事实,便能告诉我们些什么。这有点像费希特的“我是我”是自明的,是所有认识的必然前提。当我们与外星事物发生接触时,接触得以发生,这件事本身意味着某些前提的相近(自然、文化、物理)。如《三体》为了让故事发生,选了最近的恒星系。至于能从这个事实本身分析出什么,那我想还是超出现在我的水平的(费希特本人的分析在我看来也是不太成功的,因为他总是想从矛盾中找出使矛盾共存的条件,而这种条件还是掺杂了许多独断)。

  然后我希望做一些引申。第一是即使作为同在地球上的生物,与人类享有许多共同的前提,人类目前也无法完全理解它们。所以无法理解外星生物其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说理解到什么程度而已,理解到“人类无法理解某种外星生物”也是一种理解。此外,完全理解自然的造物本身也是做不到的,人类通过各种分类、归纳,“好像”做了一个统领,但其实这种行为可以往上不断寻求普遍性,也可以往下不断寻求特殊性,而无法一次性把握全貌的。我想意识到人类的有限性是十分重要的,这里的有限性可以是神经元的有限性、人生命长度的有限性,也可以是物理定理的有限性。

  第二是不同文化中成长的起来的人,根据上述的分析,相互理解的困难性便更大。当初哥伦布踏上新大陆时,所谓的“新”只是他的视角。船员们与大陆原著民的交流基于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种,但各自承载的历史与文化,以及进而导致的思考角度是完全不一样的,甚至说,理性或者思考会不会也只是一种近代的人类的发明,借由扩张散布到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呢?我在与其他文化的人接触时,原来会不自觉地假定双方用共同的基础,但此后便发现毕竟在某些地方有所差异,那么差异性和共同性究竟在什么层面上需要被关注、指出、并时刻记得呢?这其实对我而言依旧是一个问题。

11:19 202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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