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与无聊夹缝中的幸福‖《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我对叔本华这部作品久闻大名,其中“人生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的观点成为早年间我尝试破除与超越的对象,期间也吸收了尼采、存在主义及庄子的些许想法。如今终于正式阅读这本书,回归叔本华抛出的初始问题,发觉原来的理解并没有特别大的偏差,而且叔本华本人其实也在书中给出了些许破解之法,所以这个问题在如今,或许可以当成对人生理解的底色而不必特地为此纠结了。
老实说,这本书我看得是比较潦草的,包括前作《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一方面是已对叔本华要提出的观点预先有一个心理铺垫,另一方面是叔本华本人的写作中往往举许多科学、宗教、文化方面的例子,有时一下子连着几页。这些例子有些在我看来比较过时,有些则在我看来根本无法支撑他要说的论点,所以我默认品读这些例子无甚大用,便大多忽略了。在写作方面,由于康德式风格的先入为主,我更偏向于三大批判中详细论述与演证的方式,其间可以举一些精妙的例子来以小见大地体现观点与供人讨论。叔本华的写作过程中,可能认为举例之后便不必过多说明,许多论点都是直接抛出来的,最核心的就是“世界除了表象和意志之外便没有什么了”,我也只能直接接受这个观点继续读下去,至于为什么呢?叔本华觉得是自明的,或者说从直观、经验中自然可以得出的。这种写作手法当然反映了叔本华和康德哲学观的差异,在这本书附录中《康德哲学批判》中就能看出,叔本华认为康德不关注直观和经验,直接就跳入理性推演了,而他本人则把这两者看作重要的源泉。
在剥离了这本书中的大量例子后,核心的观点其实概括起来不长,甚至可以在有康德哲学和其他科普性著作了解之下望文生义。第一篇基本遵循康德的先验感性论把时空因果理解存在于表象世界中的,第二篇则把康德相比而言静态的“自在之物”赋予了另一个带有些许动态意味的“意志”(新版韦启昌译本叫作“意欲”),当然这里的动态是指在表象世界里客体化为动机之后。叔本华还较为随意地把“意志”这个词扩展到了自然现象的背后,指称自然力背后的自在之物。这种有些肆意的扩展让我觉得有些不够严谨,因为这其实就是把意志当做个筐,(除了表象之外的)什么都往里面装,那说世界除了意志和表象之外什么都没有是当然的,因为这只是一个集合并补集是全集的关系。第二篇末略提了“个体化原理”,即个人生命的意志把人限制在表象界,不断地激发人的欲求,造成要么是欲求不到的痛苦,要么是欲求满足后的无聊。
第三篇虽说是谈美学,但实际上大部分的篇幅在一一罗列各类艺术的特性,在看过第三批判之后看这一篇,总觉得因为繁琐而让条理不那么明显。艺术被叔本华当做超越个体化原理或者说“痛苦和无聊的钟摆”的一个手段,因为它能让人暂时忘记主体性而融入客体,由此便暂时不被欲求的痛苦所支配。这点我认为说的很对,我觉得算是给我不断寻求“新鲜感”提供了一些理论背景。叔本华对音乐这种艺术最为推崇,因为音乐的旋律最直接的展示了意志的变化,让人更容易融入或者有更深的体会。我在看这段论述时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因为音乐和时间相关的艺术,产生了一种动态性,所以与意志更为接近呢?如今的艺术形式更为丰富,我认为在叔本华的语境里是更能够展现意志的,比如电影、动画、游戏等,都在音乐的基础上融入了画面、故事等元素,让人更加身临其境,甚至可以加入幻想,让人离开现实世界而进入另一个更纯粹美好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我突然更能明白此前戴锦华所言“只要还有电影院这种集体固定时段的观影环境,让人在一段时间内忘却自我融入电影,电影艺术就不会消亡”。所以在现代生活中,利用艺术来超越个体化原理反倒是更为容易的,当然现代生活意志诱发的动机或许也更为强大,其间的冲突或许也恰好更为强烈了。不过这个话头暂且不提,我希望吐槽几句叔本华对于天才的论述,叔本华和康德一样,认为天才难以学会,然后给他加了一大堆优秀的能力比如直接体会理念并将理念客体化等等,但最后为了和他自己的理论不矛盾有些强行地说天才因为与周围格格不入而在生活上会更为他痛苦,在艺术之外的世界里也无法摆脱个体化原理。这一点,加上第四篇中宣传的否定生命意志来克服个体化原理,就让人感觉有点强行“传教”的意思。套路就是先给你个“原罪”,然后说某某活动虽然能够暂时摆脱原罪但不彻底,只有入教才能保平安。这种思路或许有宗教思想(基督教或印度教佛教)的遗存,但对于生活在当代的我来说可以说是不值一驳的。我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我站在尼采和此后许多思想家的肩膀之上。虽然我目前没有详读尼采的作品,但从维基上说的(见下文)来粗浅的理解,用艺术或者理性都可以搞定个体化原理的问题,我所做的其实也不外乎来自于这两种方法。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详细阐述了日神艺术和酒神艺术两种不同的解决途径。日神艺术是通过对个体化的神化,创造出一个美的、永恒的外观,来帮助人应对生存的恐怖。而酒神艺术相反,是要逃离现象世界,趋向本体世界。也就是通过个体化原理的崩溃,释放生命意志,指出生存核心的永生。”
然后来详细借第四篇来阐发一下我的应对之策或者说感受吧。第四篇是伦理学,也就是详细展开讨论个体化原理造成的人生境遇以及应对之策。我对这一篇评价还是可以的,尤其是在还原到当时的历史环境,当叔本华第一次把哲学视角从理性中转移到人生境遇的时候。此前理性视角讨论的伦理学,总有一些命令的意味,或者说强调的是应然的事物,而这里的伦理学,在我看来最大的贡献就是为“人生是什么状态”提供了新的视角。虽然这个新的视角对我来说不算新啦,叔本华文中提到的许多心灵成长需要做的事,我都早已完成了,但也不妨提一提。
第一个是关于死亡,这个话题当然很大,我这里只提一句叔本华关于自杀的看法,他觉得自杀是由于痛苦压到了生存的欲望而会去实行的,其实正是肯定了痛苦以及这背后出发点的生命意志。鉴于叔本华最后的解决之策是否定生命意志,所以叔本华当然是不认可自杀的。这里我关注的重点是认识到“生命意志”,按叔本华所说,以前的说法认为认识先于意志,而他认为意志先于认识。这和我早先提出的,通过观察自己应对各个事件的反应归纳总结出自己的特性这个方式不谋而合,因为这种观察后的总结的预先假定是我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出恰当的反应,这种不自觉背后就是我的意志在起作用,而我的认识只是通过这些反应才慢慢总结出我自己意志的特性。不过对于认识之后是否能够改变意志,叔本华稍微说的有点绕以及我看得也不仔细,似乎他觉得认识是无法改变意志的,但这样有点否定认识的作用的意思。我自己的态度是,对于当下这一个瞬时发生的活动,认识无法改变意志,而当下这一活动发生后,认识可以通过归纳总结与思考驯化未来的意志产生的活动。按叔本华文中的意思,似乎是认识可以做出预案,即当信息不充足的时候,先列一个判定表,如果发生事件A就怎么怎么做,如果没有发生就怎么怎么做,但真得等事件A发生或未发生的情况决定时,意志也不完全是按照预案去做,有时直接抛掉预案选择了第三条路。这种状态在我最近出国前深有体会,所以认识(或者说理性)和意志的关系确实是个有意思的话题。
这里可以联系上我想谈的第二个点,就是关于预期的,或者说叔本华揭露个体化原理中的痛苦的本质的。欲求不得的痛苦不是由于当下的刺激,比如身体受伤,而是对未来的思虑的痛苦,虽说这里提的是对未来的思虑,但其实这一思虑又是当下的,其实和上一段提到的认识或者理性紧密相连。就我近期对自己的观察而言,未来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存在我不希望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时,我便会感受到较为强烈的思虑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消失或者减弱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减少不确定性,甚至是当不希望的情况确实发生时,原先的痛苦反而不见了(可能转化为新的痛苦,但暂且不论),另一种是通过认识或者理性去制作预案,虽然未来的路可能分为若干条,但每一条都有预案,即当下这个节点的不确定性没有消失,而是这个不确定性发生后再出现的节点的不确定性减少了,当然这种预案如上述所言是十分有限的,会随着当下这个节点事件的发生而调整,但总体而言大大缓解了当下这个瞬间的痛苦。总而言之,表面上预期是关于未来的,预案也是关于未来的,但实际上应对的都是当下的不确定性带来的痛苦。叔本华指明的一点让我深以为然,即动物因为不会有未来的考虑而只关注眼前的情况与对刺激的反应,反而不会感受到这种思虑的痛苦,当然它们其实会有更多生存的压力以及由此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罢了。我觉得作为人,肯定不能把自己还原为动物,即过着纯粹意义上的“活在当下”,只受瞬时刺激而反应,否则就会沉迷享乐了。对未来的思虑能让人做出长远周期的活动,为未来的某个目标放弃眼前的享乐,但由此也会带来思虑造成的痛苦,认识到这种有得必有失的状况是十分必要的。再多提一句当代痛苦增加的事,我认为是当代活动的丰富程度增加,未来的可能性增加,以至于当下的不确定性也增加了,换句话说,机会成本变大了。这种情况下,即使所谓的归隐田园或者说躺平,也需要更多的心理建设,不像以往不确定性并不丰富之时,即使情况收敛到更糟糕的情况,反而更容易缓解痛苦。我认为这种不确定性增加的大势大概率上不太可逆,尤其是在历史、文化不断积累的情况下,这种情况我理解成为不断发展需要承担的必然负担。
第三个点是叔本华提到的要认识自己的品性或者长短处,以此把生活调整到自己擅长的邻域,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和自己和解。这一点我觉得是以往我一直在做的,至此已基本上完成。借助上述关于不确定性带来痛苦的论述,我理解成当不清楚自己的品性时,眼前面对的不确定性是很大,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发展,也就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努力和前进。这种状态在大学前两年尤为突出,或者说在我看来,大学四年的核心目标就是实现这一点吧,由此真正在心理上成人。叔本华说最尖锐的痛苦便是自己对自己的不满,最大的痛苦是发现自己需要某种力量而却没有时。由于以往不断地思考与选择,如今我已经能够规避前一种痛苦,对后一种痛苦也在尽自己能力去避免。
提了这么多关于痛苦的点,其实钟摆的另一侧——无聊——也是值得说说的,或许在许多人看来,生活中充斥的痛苦还没解决完,去关注痛苦缓解后的无聊是一种“幸福的烦恼”,而我却觉得,即使生活的大背景被痛苦支配,无聊的状态也是无孔不入的,短视频的兴起对部分人来说是能带来短暂放松的活动,而对那些沉迷划过一个又一个已无法激起兴趣的视频的人来说,这便是无聊侵入的体现。同理还有一红一蓝的小红书知乎,以及推而广之所有的推荐机制,都是在利用无聊状态。无聊不是没有欲望,而是欲望被激起,而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推荐机制看似会把那个合适的对象推到面前,但目前算法的拙劣还是要么让人堕入信息茧房,要么让人在看完之后只有欲望被保持激起的状态,心理上却依旧觉得没有合适的对象。离开这些并不能缓解无聊状态的软件,生活中需要做的便是真切地直面无聊。其实叔本华在书中还是多次提到幸福或者满足的秘方的,只是他本人觉得难以实现而转向了否定生命意志。这便是,“从愿望到满足又到新的愿望这一不停的过程,如果反复快,就叫作幸福,如果慢,就叫作痛苦,如果停顿,就表现为无聊”。所以只要掌握好产生愿望与满足愿望的节奏,自然便能产生幸福。这点根据我以往旅居的经验深以为然,在这次寒假出行时根据细致的观察与考量,更加觉得合理。于我看来,幸福的其中一个要点在于“说干就干”,即产生某种愿望时,将其立刻放在未来的行程中,如果较为强烈,立马便可着手去做,如果不是特别强烈,则可以定一个大致的未来时间(如某日约饭或约出行),反之,如果当下对某一活动十分向往而又不可得,痛苦的思绪便要侵入了。当然说干就干并不能百分百达成幸福的实现,还得做完之后的结果能够回应预期甚至超越预期,这一点于我看来则是可以通过锻炼能力、提升决策完成。至于无法产生愿望时的无聊,即使排解的一大要义就是去确切地做些什么,尤其是那种会带来惊喜或意外的活动,看书、与人交流、出行等都是一个选择,单纯坐着不动,无聊状态是不会缓解的。当然,应对痛苦和无聊,我目前都只能说是略有所得,而不能说完全克服,但这种体会生命意志并与负面状态对抗的活动,或许正是生命前行的常态。
在此岔开说一句叔本华对美好的回忆的看法。他认为我们在欣赏回忆时能得到快乐,是因为我们忽略了当时那个境遇下的意志带来的痛苦,而只关注当时的快乐,因为我们当下的意志也给我们带来痛苦,这痛苦占据要主要地位。这个观点在我近期时常回顾过往的情况下,对我来说十分有道理,因为我甚至过去的出行状态时,实际上心中还是有一个因为事业压力带来的巨大痛苦的,如今这个痛苦让位于某些别的痛苦,以至于我回忆时可以忽略过去的痛苦而让过去的快乐滋养当下。
只能说我在看这本书时,关注了我想看到的东西,而大大忽略了叔本华本想着重表达的许多观点(比如否定生命意志、探讨艺术等等)。这种大开大放当然会产生误读经典的可能性,但其实“书后闲想”这个系列本身便不在意探究书本原意,而着重于我由书本所激起的思想,我也便不在叔本华这里多做停留,而即将走入黑格尔的世界了。吐槽一句石冲白的翻译因为年代原因,有些不甚准确,有地方借用庄子“吾丧我”、“超然物外”来阐述叔本华的思想,这种混杂在如今的我看来是十分不可取的,因为他们的思想却有差异,叔本华在书中便提到不能把印度教的梵和中国的天都翻译成上帝。顺带一提,《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有第二卷,今年才刚刚被翻译成中文,我在出国前纠结许久要不要带上,最终因为太重没有带上,如今找不到电子版,难道我得若干年后回国后才能看到?
14:08 2022/5/14
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