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与师,道与天 ——《大宗师》
写《德充符》的闲想之时,不知怎的,当德形无法两全的时候感到万分地痛苦,或许是因为作为一个目前还算是健全(身体和心智)而又希望追求“德”(非一般意义的德,含义见前文)的人,我不希望在追寻途中丢失那些我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吧。好在这篇《大宗师》整体来说和我的理解冲突不大,但仍有许多值得讨论的地方,短短一文,只能挑一些印象深刻的一说。
“大宗师”意指宗大道为师,和前篇讨论“德”一般,全篇也都在讨论“道”和得道的“真人”应是如何。开篇便是大段大段与真人相关的言论,其中一句“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和前文有“德”之人有所相近,指对得失释然。其实“道”作为道家最推崇的东西,必然是包括“德”所拥有的品格的,也就是近似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虽不逃避纷扰的人间世,但能让心灵在纷扰中达到虚而静的状态。可能我的理解有所偏差,但我认为这样的状态在第一篇《逍遥游》中其实便以及提及,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若是刨除“犹然笑之”,便可以算得到一部分的“道”了。得“道”而成为“真人”是道家所追求的一种状态,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认可并接受,也希望自己能够得以实行的一种心境。
在谈真人的时候有一句“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指“只有知识能到达与道相合的境界才能这样(成为真人)”。我曾在第三篇《养生主》中考虑过,庄子的“弃智”究竟弃的是哪方面的“智”,我曾经归结于智巧与世人口中的“聪明”,也曾认为庄子连那种“大智慧”也要放弃,如今这句话似乎让我偏向于前种理解,毕竟这种理解也更与我的想法相调和,即使庄子真的持后一种观点,我也可以选择以前一种观点作为我自己的人生哲学,那边是,舍弃投机取巧的小聪明,也看淡浩如烟海的知识,着眼于理解世界的智慧。或者妄言借用道家的词,着眼于“道”吧。
当然真人的特性不仅仅局限于“得失皆忘”,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认识到什么是属于天的,什么是属于人的。但其实这么说非常的玄,一个理解的方面是在《德充符》中的,形体的命运无法改变,不必纠结,只需关注属于人的心灵世界。还有一个方面是承认人是有局限的,有些东西是不可捉摸的。
其实这有点“不可知论”的意思,但我个人不喜欢一有个观点便马上把它划为“XX主义”、“XX论”,因为这样有种把这个观点归于一个刻板,然后外人便可以借助历来的种种武器对这个刻板进行攻击。我觉得一旦某人唱出“XX主义”这样的而论调,无形之中便为自己竖了一个靶子。
说开去了。人的局限现在看来可能是无法掌握所有的知识,无法穷尽事物的真理等,但其实这些都还是浅一层的。更深一层的局限在于,我们处于这个“人间世”之中,受到社会观念与礼节的各种束缚。再深一层,可能就是我们生而为人本身了,我们作为人,交流用语言,观察用感官,思考用大脑,其实这本身便说明我们理解这个世界是隔了一层的。这点对于目前的人类来说,可以说还是难以克服的。于是必然有一些不可捉摸之事,庄子的观点似乎是让不可捉摸归于不可捉摸,不强求掌控它。而我的理解是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局限性,可以适当释然一些,不必在不可捉摸的问题上苛求自己。(忽然想到一个栗子,争辩上帝是否存在就有点为难自己了。)
刚才提到第二层局限,其实是可以详细一说的。《大宗师》中认为仁义对人也是一种束缚。这里的仁义按我的理解还是重点是指那种拘于形式的繁文缛节以及不切实际的要求(可能禁欲主义这种有点相近)。可能庄子会有种为了反儒家而反儒家,所以把儒家的仁义内涵调整后加以反对的意思,但是庄子对他眼中的“仁义”的反对在我看来是十分有意义的,有一些哲学流派还是会预设一个绝对道德的(这里的道德便不是庄子的“道”与“德”了),寄希望于人会处于一种最原初的要求去实行这些道德,这在我眼中还是有些不切实际,有点人自己为难人的感觉。在庄子这边,则更为自由,我们完全可以摘掉这种“仁义道德”的枷锁,不拘泥于社会礼节(虽然上文刚说这是人的局限,但是尽量还是可以做到的),这种过程叫作“忘”。在庄子笔下的故事里,颜回依次忘了“礼乐”、“仁义”,最后达到了“坐忘”的境地,让孔子也要以其为师。这种“忘”的过程,可以说是得“道”不可缺少的一步。
同样是忘,有一道此前让我颇为纠结的选择题便出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前只是对这句话的表面意思做理解,然后做出自己纠结的选择:虽然相忘于江湖更为自由,但是似乎相濡以沫也是一种还可以接受的、不错的状态。而如今将这段话放在得道的环境中去理解,“相濡以沫”是在饱受束缚的人间世,“江湖”则是大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这时的选择似乎就非常明了了,虽然现在相濡以沫成了一个褒义性质的成语,但这真的是无法投身于江湖的一种无奈之举。其实这种“相濡以沫”只能算是人受束缚时的一种慰藉,的确对某些无法选择的人来说也算是不错的选择了,但这点水与大道的江湖相比,真的太微不足道了。这里当然依旧明确一点,庄子并非是身体避世的,只是心灵超脱于世,所以这里的“不如”也只是指明了一种优选关系,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忘”掉世间的各种束缚,在心灵的自由面前舍弃脉脉温情,可能是一种更好的选择。这里其实也涉及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问题,此前我还是有些执着于亲密之交,对水之淡感到不足,但就像那小小的口水在江湖中被大大稀释一般,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处于一种“淡”的状态也未尝不可。当然我可能还无法完全做到“忘”,我可能还会要求两条鱼知晓对方也在这江湖之中遨游,若是彻底相忘,对我而言还是有些太过无情了。
上文提及朋友之间的关系,主要还是因为《大宗师》里三次提到了几位朋友相淡而交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的核心不是谈“君子之交”,而是忘怀生死。仁义道德属于“忘”的一个重要部分,生死之分也是一个需要淡化的观念。死亡,不过是形体的消散,人从一种形式转化成另一种形式,并不需要为之感到悲伤,这些想法其实早先我在《入殓师》的“观影所思”中就隐隐提及,如今在《庄子》中遇见,便如同见了老朋友一般,欣然接受。《大宗师》中的一个故事提到一个人忘怀生死,虽然哭泣,但是只是向世间的规则作适当的妥协,这倒有点《德充符》中对自己的形体“不重视”,任其接受世间的波折,而在心灵上寻求超然的意味。不避世,适当情况下选择用哭泣这般形式对“人间世”作出妥协,但在心灵层面仍保持生死淡然的状态,这可以算是一个游于世的一个很好的解法了。
这篇书后闲想写得便非常流畅自然,我想是因为《庄子》中对“道”的解释十分契合我的想法吧。作为道家谈“道”的核心篇章,《大宗师》没有让我失望,给出了一个令我满意恶答案,我对庄子其人的喜爱又更深一层了呢。此篇也提及了一些《德充符》中令我纠结的问题的解法,算是自我调和的一种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