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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会见海德格尔前,我打算先拜访一下20世纪另一哲学巅峰:维特根斯坦。这里的拜访其实首先是物理意义上的拜访,因为他的墓地距离我就不到两百米。前几天闲来无事去墓园里找了一圈,结果对着指示标怎么也找不到,回来看了一下街景照片才发现墓碑是摊在地上的,而且被一堆墓碑包围,走到跟前得踩过别人的墓地……想想斯人已逝,没看到实物的墓碑看个照片也差不多了。

  然后便是回来拜读了他的《逻辑哲学论》和《哲学研究》。这两本书分别是他前期和后期思想的重要体现。然后也了解了一下他的轶事,发觉启发他后一本著作的竟然是高中竞赛时期遇到过的那个拉姆齐(他的定理和图论有关,还有一个有趣的友谊定理:三人以上时如果任两人都只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这群人中总有一个人是所有人都认识的)。

  好像有点扯远了,不过其实和我下面想提的一个点还是有点关系的。读着《哲学研究》时的最大感受是,如果书中的内容是维特根斯坦和我本人在和我对谈时提出的,我将会非常感兴趣并愿意和他畅聊;但现在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就有些让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细看了。主要的原因是这本书像一个整理好的哲学笔记(或者说就是),用语比较日常、例子也很丰富有趣、时常抛出值得思考的问题、但启发性大于结构性。我又想,如果就把这本书当做维特根斯坦和我对谈时说的话呢?但立马我觉得不对,我的着重点是对谈而非单方面的输入,即我需要就他提出的一个点提出我自己的想法来确认自己的理解或是表达我心中的分歧,我可能在和他的进一步交流中被他说服或者另有收获,但光是让我对着他的书在看,就有些让我提不起劲。

  这里让我想起《心灵捕手》里提到,主角爱看书、与名著背后的人有思想的碰撞,但被指出那些人都已经去世了。当时这个观点让我十分触动,现今则越发明显。日常生活中人与人的交流需要许多氛围的准备、话题的铺垫,还要受制于语言的一维性(我始终觉得思想是非线性的但变成语言就不得不线性化),但与真切的人的交流是阅读无法替代的。在看这本闪烁着思想精华的《哲学研究》时,这种感觉尤甚。不过此处又让我想到那些结构性更强的著作,如三大批判、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一些作品,对于这些作品,似乎与作者交谈,不如沉浸在作品的氛围中去细心感受。所以不如说,我更倾向于在书本这种载体中获得更有结构性的摄入体验,这种体验则是日常交流无法替代的,而如果只是哲学笔记式的片段,则会让我觉得不如与一个面对面的人(或者至少是视频中的人)对谈来得畅快。

  曾经我还是比较认可这种短小而零散的哲学性文字的(最早周国平的《人生哲思录》和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甚至一度产生这些文字恰好道出我心中所想、以至于哲学并非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想法。但受到后面哲学阅读的影响,我越发觉得,金句式的写作像是冰糖,甜蜜爽脆而不能多吃;或者进一步地受到科研思维的影响,觉得想法是廉价的,结构性的事物才更有意义(talk is cheap. show me the code.)不过我也还没走到那个极端,而是在心中划了一条线,金句式的作品(包括那些几分钟理解xx的视频)看着图一乐就行,或者基本可以不必看,《哲学研究》这本书的写作则更系统性一些,虽然例子和讨论居多,但实际上作者还是阐述了许多互有联系的观点的(下文再详细展开),但这类写作模式略逊于与人的现实交流,上次看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反而更进一步,其实是用比喻与象征说出了在文字之表面上更多的东西,让尼采和我对谈(如《瞧!这个人》),可能会略逊于仔细研读书。这条线的另一头是我上面提到的康德等的大部头作品,它们是无法用三言两语概括,只有全心进入作品,才会获得深层次的体验。联想到我对近代哲学分为现象学和分析哲学后的态度,这种偏好会更加明显,维特根斯坦属于分析哲学这一脉的哲学家(虽然我觉得他本人比宗派大师这种地位更高),写作文风便偏向松散,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以及胡塞尔的大观念则是需要沉下心读的大部头。

  提到写作文风,再多提一句《逻辑哲学论》吧,这本书的文风也很另类,每段话前都有数字标号,仿佛定理论证一般一条条展示。我曾也对这种文风十分崇敬(如斯宾诺莎《伦理学》),后面搞数学读论文和自己写论文后,才发现,如果一篇文章里只有引理性质定理,那这绝对不是一篇好文章。一篇文章的引言极其重要,就是因为首先要让人明白这篇文章在做什么,上来可以摆主定理,但绝对不能摆完之后就直接上证明(除非证明自明性很高),那样读者很容易不知所云。加上此前看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言中对数学证明的批驳,让我十分受用:数学家满足于获得一个证明,而哲学家则更关注证明是如何发生的以及为何是成立的(虽然当代的数学家也关注这些)。而且,《逻辑哲学论》中一条条的陈述的展示,中间思想的跳跃,其实许多也是我不太能接受的,我又不能把维特根斯坦揪出来问一问,去看后人的阐发也些许会丧失原意,所以我只能说我看了这本书,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但其实总归还是看到了些什么,至少看到了我什么都没看到这件事。好在维特根斯坦后期还是不完全赞同《逻辑哲学论》里的想法的,我个人也更喜欢他后期的文风。

  说了这么一大段的闲言,还是让我来讨论一些这两本书里提到的一些点吧。但其实吧,维特根斯坦讨论的核心在于语言,我上面些许阐述虽然并不直接指向文本,还是侧面能体现出我与他在语言话题想法上的碰撞的。当然没明说的东西在他本人看来或许都不能算是确实的东西,所以还是让我来就具体观点来做些阐发吧。

  首先我理解中的《逻辑哲学论》的总体目标,是通过探讨语言的结构来为思想的表达划界。这其实都不需要我理解,因为他自己写在前言里了,而且这本书最后一句话也是“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直接点明了他划的界。划界限这一说法当然来自于康德,三大批判(或者主要是第一本)的核心工作便是给理性划界,不至于使理性越界而产生幻想,当然我觉得康德最精妙的一点在于指出越界是理性的自然倾向,他只能指出幻相而无法清除幻相。这种“谦卑”的态度就比这里命令式的“必须保持沉默”来得让人接受。

  在我看来,康德和维特根斯坦各划了一个界,前者是对理性(或者说思想),而后者是对思想的表达。(早期的)维特根斯坦把思想的表达等同于语言以及语言中的逻辑,由此展开了一系列探讨,最后划出的界在我看来比康德小很多,界内的东西差不多只剩下了科学中能探讨的那些,所以早期的他觉得在此之外没啥能说的,所以也就没必要搞啥哲学了。后期的他在语言的逻辑之外还对日常中的语言做了更多的探讨,可以看成他在原先划的那个界之外又容纳了一些东西进入了他的界,但在我看来总体而言他探讨的圈子还是小于康德的,因为语言和思想之间隔着的东西,维特根斯坦觉得没啥好说的,但在康德那边至少还能整出知性的范畴结构、图型法等等,还是有些可以探讨清楚一些东西的。所以维特根斯坦更像是在一开头就限定了自己的哲学探讨范围,然后在这个范围内做出了详细的阐述,这倒也是个好事,毕竟他对语言的许多观点都影响深远,甚至我觉得都内化在当代人的日常交流之中了,如语境原则(语言与活动相关联)、概念的家族相似等等。其实内化在人们日常中的哲学思想,像是人类这个群体长大时吃下的食粮,虽然回过头看理所当然不值一提,但这种塑造的力量是不可磨灭的。所以我也不能因为当下的习以为常而小看当时提出突破性想法的维特根斯坦,或者换句话说,让哲学思想得以实践的哲学家才是最优秀的哲学家,在这种意义上,我去理解他在20世纪的伟大性便不太困难了。

  在维特根斯坦的伟大性之下,我还是吐槽一下受他前期思想影响的维也纳学派,以及当时风靡地数理逻辑与哲学的结合吧(不知道如今结合的如何)。当时那股风潮确实让数学有了更牢固的基础,当年罗素悖论的精妙导致ZFC公理体系里直接硬生生地加了一条集合不能自指的公理。我曾经算是比较迷罗素,主要因为他算是个数学家、哲学家还是个文学家,而我还是倾向于成为跨界的人。但随着对数学了解的加深,许多模糊的事物变得具体,以前一些想法也有所转变,目前我是不太看好数理逻辑和哲学的结合的。好在这个观点在分析哲学开创者之一的维特根斯坦这儿也能找到响应(希望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解读),从他和罗素哲学观的差异便能看出。我从他书中读出,逻辑用于理解旧物,而无法去学习新物。或者我愿意拓展一下成为:逻辑可以通过推演规避掉已有思想架构中矛盾的部分,但光有逻辑不能够推导出所有东西。所以上面这种结合的不看好,其实当然不是指两者应该背道而驰,而是说数理逻辑可以作为辅助,而一个在我看来优秀的哲学是比数理逻辑包含更多的东西。或许我受康德的影响大一些,会觉得分析判断不包含新东西,只有综合判断才是哲学中有意义的部分吧。这里也想化用一句话:让数学的归数学,让哲学的归哲学。在阅读哲学史上经典作品时,这种想法在我心中不断明晰,我越发找到了哲学在我心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也越发感受到了数学在某些地方的无力,早先对物理的了解也让我感受到了物理在其前沿层面的无力吧,一个萦绕在我心中的例子便是标准模型需要修修补补,甚至电弱理论也有个不太好解释的左右差异,至于为什么,物理学家只能告诉我实验现象就是如此。所以即使有数学的加持,物理学也难以精致美妙,越向前沿实际上会越发破碎,这也是我不再执着于物理的原因。某些问题的最终答案,或许还得寻求哲学,当然或许不仅是哲学史上的巨著,而是进行哲学思考和交流后的所得吧,就像数学的思想大多不藏在文章里,而藏在人与人的交谈之中。

  维特根斯坦研究语言,希望从中能获得某些确实的东西,在我看来后期的他反而是抛弃掉了语言学中本体论的观念,从静态的语言世界来到了动态的语言与交流世界中。语言哲学是一个时代的潮流,但如今执着于它是远远不够的,语言不等同于文字,也和思想之间有微妙的差异,如果研究语言便能告诉我们所有的哲学答案,那我们交谈中的语音语调姿势表情还有何种意义呢,如果研究语言是一门大学问,那么声调是否也是值得研究的呢?在我看来,语言学和哲学的关系,或许也像自然科学和哲学的关系一样,早期是一体的或是自然产生的,而后期分离后,哲学便不必执着于前者了,而是可以去探索新的方向,副产品便是孕育新的学科。在自然科学、心理学、社会学之后看到哲学又能诞出一门学科,倒是让我再次感受到哲学在人类发展中的力量。如今某些称之为哲学的东西,或许在某一时刻也会和哲学正式分家,在人类知识领域上单独圈一块地开始发展,而哲学则始终在界限附近尝试辨明、延拓或者缩小。对于这种过程的无限性,我倒是不太纠结,我心中的类比是,拿越小的尺子去量一个岛的海岸线,便会获得越大的总长度。物理学到普朗克尺寸就结束了,但哲学的探究即使在康德和维特根斯坦画的大圈小圈之间,也还是有许多细致的东西可以发现的,因为康德的大圈实际上不是一个圈,而正如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的前言中所说:要为思想划一个界限,我们就必须能够想到这界限的两边(这样我们就必须能够想那不能想的东西)。

  最后想再举一个数学里来的例子来理解我心目中的哲学。数学研究中初始可以有很多的对象,但在研究过程中会找到一系列的等价关系并把满足等价关系的对象看成是一个东西,在这种不断地商之后,数学家眼前的对象变得更加明晰而易于处理,然后可以通过某些具体的计算来得到一些结论。但实际上这种处理之下,最初的一个个对象虽然被看成是同样的,实际上其原始上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会发现等价关系多过头了以至于丧失了信息的情况,这时又要反回去看上一层的对象。而有时当在考虑一个商掉等价关系下的类时,往往也是找一个等价关系里的代表元,然后证明某些性质和代表元选取无关。这个想法当然不能直接搬到哲学的概念分析中,因为数学里的对象究其根本是ZFC公理体系确定的集合,而哲学里的对象则没有明确的定义,但至少我们可以把这个想法应用到哲学里的部分对象中,比如日常交流中的语词、比如外物刺激产生的表象等等。哲学中为了得到某些明晰的理解,需要做一些统摄,但最终对一个哲学想法的理解,或许还要找一个最初的对象作为代表元,否则就有点像是在读天书而无所着落了。这里的表述也映照着我认为的,思想不能单纯划归到语词中。当我在读一本作品时,单纯的发声不会让我有所理解,而理解后却也不必拘泥于词句而可以用自己的话表出,这就是所谓的得意而忘言吧。我通过阅读,把自身经历作为素材,再现式地将文字后希望表达的思想创造于我的脑中,这种重构会有信息损失和偏颇,但可以在进一步了解中得到不断校正。这种思考的过程,才是我阅读的乐趣所在吧。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维特根斯坦的文字,只能让我遗憾于不能与他对谈了。

21:57 2022/6/1
想和当代哲学大家畅谈的
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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