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囚徒
近来开始阅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正如当年阅读《存在与时间》时受沉沦问题困扰,如今我却正受到书中的自由问题困扰。原先自认为已接受存在主义的信条而不再困惑,如今面对每一时刻具体的生活,依然发现值得探讨。写作此文时我并未看完全书,只就我看到的几个点,和近来的经历,来谈谈自己的体会吧。大概还算不上书后闲想。
第一个打动我的点的是,焦虑来自于自由。这直接地回应了上一篇文章 中对欲望的欲望的来源。拥有自由本就是个需要费劲力量才能实现的事,然而身处自由中,如果没有明确的指向,则会陷入挥霍的焦虑中。时间带来了自由的必然有限性,而这有限的自由需要被主动让渡给他人或外部世界以换取物质与体验。可以什么都不做,但这也是自由的一种运用方式。自由是一种未实现的状态,可以导向很多可能性,其中某些可能性带来的期待会反馈于拥有自由的瞬间。但于我个人而言,我已大幅削弱了期待带来的快乐,而着重于具体的实践。在实践中,我希望用自由换取新鲜感与惊喜感。随着见识的增长或对世界的祛魅,这类感受的获取越发困难,我便有种挥霍自由的感觉,由此便带来焦虑感。缓解焦虑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不去多想而去投身实践,这样至少自由还能换得见识与经历,这是我前一篇文章里提到了解欧洲历史地理的原因。
然而此次出行的经历,更多还是线性的积累:到达久闻不如一见的某个城市,打卡著名景点并了解背景,仿佛在为调研积累素材。我最初的出发点是探索欧洲的生活,本希望以旅居而非旅游的心态去面对新的城市,无奈在经过国内几轮城市的洗礼后,如今的所见所闻最多是三星“有点特色”的级别,偶有城市到达了“留下印象”的四星级别,至于五星的“值得再去”,可以说还没摸到边。此处三到五星的分类依据来自于过往驻京办的归纳。留下印象指的是未来想起来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值得再去则是让我愿意将其融入我的生活规划,为我理想的生活添砖加瓦。由于这回大多是三星水平,后来我也放弃了探索生活,转而有点麻木地周转,并且转向科研思考了。
有个有趣的巧合,让我更为看重旅居的生活:我在一座临时起意去的城市中感受到了悠闲和惊喜,仿佛脑内打开了灵感的机关,在前往下个城市的火车上便获得了科研上的进展,让我时隔一年(或更久?)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一切都联系起来的快乐瞬间。这次的体验让我有理由猜想数学作为一种带有创造力的艺术,需要快乐等特殊的精神要素的输入,才能产生突跃。闭塞时,既不快乐,又没有灵感。
书中还提到了自欺这个概念,指的就是把未来当作过去的延伸,由于过去的自我定位而强制要求当下的自己表现地像某个角色。我自认为当下确实处于自欺的状态,因为我并未在向着创造理想的生活前进,而是按着既往的保底方案执行自己的生活。书中提及人的本质是已经是的东西,而人的活动是脱离已存在的东西,所以活动与本质是可以分离的。像如今在自欺的状态中生活,便是预先认定了自我的本质是在外的旅行者,需要以世界的多样性为食粮而生活,然而我活动时的心理倾向告诉我并非如此。
那又回到了上一篇文章的问题,我究竟想要什么呢?我不过在各种尝试中明确了更多我不想要的东西,而却对真正想要的事务仍旧感到模糊不清。好在在那座四星的城市中,我与朋友展开了些许的讨论,让我对这个问题多了一丢丢新的理解。我意识到我并不希望体验他人口中的兴趣的出发点是,我认为这类兴趣的背后隐含着生活拥有主业,而兴趣是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和自娱自乐的活动,如此的生活便可以复制粘贴一直过下去。欧洲的“养老”生活描绘的场景(或是我自己假想的场景),大抵如此。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爱因斯坦拉小提琴。这相当于贴了两重标签,第一是作为主业的知名人物,第二是作为业余兴趣的亲民形象。于我而言,由于我将作为兴趣的数学献祭为主业,于我而言,两者应该重合,即我在进行主业活动时便能获得快乐而持续运转。当工作出现时,工作似乎成了主业,而数学似乎成了兴趣,完成工作是为了在闲暇时间(深夜或周末)能有时间想数学,数学家的主业似乎不是做数学,这是我最初最大的痛苦源泉。
工作与事业畸形的缝合状态,让我对以数学家作为理想生活失去了信心,我需要在我理想的生活中重新配置各个活动的权重与心态。原先一个方案是以数学为主业,而以探索世界为兴趣。近来也被推荐了某个博主,在大厂工作的每个周末都特种兵式地出游,走过了世界各地。于我看来,这便是我选择这一方案后所能收获的,然而我发觉自己仍不羡慕和希望去执行。这意味着以贩养吸的生活仍旧不是我想要的,我的心中寻求着更融为一体的生活。
这一心态也能解释我在波士顿这一年人际交往中的失望:我看到了各种各样新鲜的兴趣,也相信如果我有什么奇思妙想的兴趣点,也能在波士顿更容易地寻找到同好;但与此同时,我没有看到思考并创造新生活的苗头,有的只有接受大环境后的局部最优选择。我有段时间也沉溺于局部最优(微操),如今则是发觉再怎么优化也无法冲破常规,便想着没必要对局部最优感到留恋,而是尝试在面前的铁壁中寻找一丝裂缝。
一无所有时的收获是艰难的,但也是容易的,因为获得的每一分都在驱使人向前。瓶颈只有在盛了半桶水时才会达到,此时想要保留已获得的东西,又想获得新鲜的意想不到的东西,便会陷入两难的抉择和迷茫。我并不希望预支未来,因为我总相信未来有更意想不到的精彩,而我现在就又身处被预支了的未来中,在此之中,我似乎拥有自由,与此同时又会成为自由的囚徒,因为我希望自己利用这一自由去达到效益的最大化,而我又希望舍弃局部最优这一最牢靠的方式,创造一种全新的模式。
在参观诺贝尔博物馆的时候,有一瞬间被人类群星的光辉而打动,又燃起些许与日月争辉的豪气。同时又想起去年被取消线下的数学家大会,感叹世界局势对我思想的重大影响。我从无悔投身激流向前之心,变成了驻足观望尝试造桥之人。我所做之事的指向,不是全人类,不是自我,也不是身边的友人,由此才引发了些许虚无感。
继续细读《存在与虚无》当然会获得一些解答,但最终的解决仍需要我在实践与生活中理解与运用。如今虽以看了几章,但仍旧看得七零八落、不得要领。或许也像当年一般,需要四五年的时间才最终能够走出来吧。
20:49 2023年6月28日
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