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与孤独‖《存在与时间》
书后闲想第二季历经半年多,终于回到了第一季的驻足点《存在与时间》 。当时读完前半本时,已深感力不从心,并为“沉沦的必然性”而困扰与不安。一晃五年过去,我已入世许久,回头望去,已经能够自信地超越“沉沦”。
很遗憾,由于个人生活的变动,本来安排在维特根斯坦 之后的海德格尔的阅读一再搁置。近日我深感不可再拖延,因为已经迈过了人生的又一个结点,而《存在与时间》的再度阅读和这篇文章本应该是给上一个阶段画上一个合适的句号的。这次阅读时,由于我已对基本内容比较熟悉(参考五年前的闲想已经近段时间对海德格尔思想的介绍),所以我看得不是很细,最后一大部分甚至就是在六小时的飞机上看完的。我自知对于第二部分无法像上一篇那般概括的那么纯熟,但我目前更倾向于用飘逸地闲想写法来完成这篇文章。因为曾经那篇闲想是对书中内容的尝试总结,而这一篇则是对我个人的尝试总结,所以若是离题万里甚至误解书中的内容,我也只能再度启用“闲想”系列的免责声明了。
首先参照上一篇闲想 的小标题快速回顾一下问题。在重读时,发觉上一篇闲想其实还是已经有所筛选的,书中有很多和传统哲学相关的内容(比如真理、对待事物的办法等),而我则从中抽出了与个人生活相关的部分,并辅助以一些我自己能够体会的比喻来串联与解释。
第一小节“此在与世界”中提到此在是“它在其存在中有所领会地对这一存在有所作为”、“被抛与世界的存在”。实际书中在解释了此在的基本性质后,用不小的篇幅阐述了此在与世界的交互(即“操劳”)以及此在与他人的“共在”(即“操持”)。这一部分曾被我在闲想中略去,而在这五年入世生活中,实际上我不断地在经历和创造着与世界和他人交互的模式。篇幅所限,此处也便不再详细展开了。
第二小节“常人与沉沦”是此前遇到的核心问题。海德格尔提到了“此在”会在日常中处于一种非本真的平均状态,其核心体现是“闲言”、“好奇”、“两可”。当时这三点对我杀伤力巨大,因为第一容器时期的我所处的困境便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探讨我认为深入的话题,而将我的时光都消散在常人状态中。而我又不甘于此,只能像中学时期一样,继续撰文以阐发内心的积蓄,这也是这一时期的闲想写作如此密集的原因。“沉沦”即是沉浸在这种常人状态。而当海德格尔提到“沉沦的必然性”时,对我来说是窒息的,意味着他论断了我未来的生活可能始终如此,而我当时自中学以来多年的经历也让我几乎放弃要与尝试开展深入交流,而安心于常人状态度过一生。
于是第二容器初便渐渐转向务实层面,逐渐走上学术的道路。这条路则会诱导至深入的孤独状态,这在SP时的五月便初见端倪,只是那时我还不自知。而那次在TH聚会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而平和的交流氛围,给本已走向“沉沦”的我又点亮了一盏明灯。自那时起,我转而致力于创造与维护与人交流的环境,然而却在第二容器的末尾发觉,我在这方面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撑我的愿景,甚至还会适得其反给自我与他人造成更加深刻的伤害。
第三容器时,我自愿潜入孤独的深海,以“指向自己”的模式与他人接触。最初是一人出行,逐渐重建起与世界的交互模式;其次是主动进入过往逼得我逃离的自闭学术模式,不断地揭露孤独的本质;再之后则是与挚友出行,或者说是出行旅居后终成挚友,重建起与他人的交互模式;最后在“指向自己”的基础上再重新掺杂进“指向他人”的部分,以此实现创造交流环境的目的。
如今回望,实际上“指向自己”某种层面正好契合第三小节“操心与存在”的内容。因为常人状态是周围人求平均,让自己做选择的责任落到了本不存在的“人们”头上。不出错时可以懵懂前进,而一旦出错,想去追责“人们”,却发现根本没有某个具体的人,这正是第二小节最后提到的,被迫让此在重新直面 “本真状态”。而“指向自己”时,虽会演变为自私,但客观上减少了对周围的依赖,或者用近来潮流的话来说,造成了“附近的消失”。既然常人状态是在附近的人们中求平均,那么当附近消失时,常人状态便自然消解了,或者说,此在被迫要开始无所凭依地直面世界、他人、眼前的每一个选择和对应的责任,这即是我理解的海德格尔的“操心”。在第三容器中,我彻底地设计自己的日常,无论是倾向于生存还是生活,都是我自己的体会、思考后的选择,我也对此负担起对应的责任。我无可逃离,但这种锻炼反而让我能够更加顺畅的与他人展开交流,因为我在与世界、他人交互前,已经设定好了与自己交互的模式。“常人”在此已经被祛除,我也不必担心自己陷入沉沦。当然直面自我的过程十分的痛苦,尤其是当选择造成的结果晦暗不明,而又不得不做选择时。我曾在第三容器时纠结所谓的务实与务虚问题,但其实务实与务虚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为选择负起应有的责任,接受对应的痛苦和收益,这种状态其实也已远超沉沦了。
海德格尔提出的进入本真状态的办法是“向死而在”。我原先以为这是第二部的核心讨论内容,我要是在某时读完便能得到一个完美的解答。而这回看到后半本时,发现这仅是后半本第一章的内容,在点出“向死而在”后,海德格尔还讨论了许多时间性相关的问题。这确实呼应书的标题,第一部分将“存在”,第二部分将“时间”。其实若不将时间性阐述清楚,“向死而在”是会让人产生误解的。这里的死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死,指的是此在走向终结的“必然”的“可能性”。必然指的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可能性指的是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无法意识到死究竟意味着什么。由于此在会有终结,时间便产生了意义。这里的时间也不是流俗意义上的钟表上或者太阳东升西落的时间,而是此在用以理解在世状态的一种事物。坦白来讲,这部分我读的不仔细也不明白,只能借由自己的臆想构建自己的理解。但实际上光是看到海德格尔提出时间问题以及时间与存在的关系,我自己在探讨时便会可以关注时间性的作用,而创造出我个人对时间性的理解。
比如一直以来被我提及的容器论,我觉得便可以被我翻译成进化版本的“向死而在”,在我心目中,前两个容器的我实际上已经“死”了,因为我的整体观念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且在转换容器的那个结点时产生了突变。即当我选择了新的底层原理时,“我”便杀死了过去的自我,只将部分的观点或者经验移栽到新容器中。这比更换电脑的比喻还要残忍一些,因为旧电脑还可打开甚至在急需的时刻临时顶上,而我已经无法再度进入过去的容器了。这便是时间性的最佳体现。我经由更换容器,主动实现了更频繁的“向死而在”,因为如今的终结或者“死”,对我来说便是当下这个容器的终结,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容器结束后我作为物理的人的生命功能结束了,而是指存在论意义上的结束。虽然我的日常环境几经变化,甚至我已经尝试“解决”了过去容器的遗留问题,但我仍然认为我处于第三容器,而不是虚设一个所谓的第四容器,是因为我觉得这一容器里的状态是缓慢变化,或者某种意义上是一以贯之的。我当然不会保证如今这个容器的永久持续,甚至必然地预见到这个容器的终结,正如“死”的必然的可能性,于是我在这个容器内实际上可以保持着“向死而在”的心境,却又不会遭遇死后一了百了的情形。具体到日常生活层面,实际上当我在做决定时,比如近日整理行李出发时,脑内偶尔都会蹦出一个想法,如果我就此“死去”,或者就此突然不再归来,那么如今我带上了对于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吗,我完成了如今对我来说重要的事吗。这种状态让我永远对变易保持着开放性,随时可以进入新的状态,在疫情与世界局势的大背景下,这种处事模式倒是意外的契合,便也让我更有动力地保持。
丧失常人与沉沦状态时,我也无法对所有事物事事时刻做出合适的选择。因为沉沦或者非本真状态本就是让此在在世更为轻松的做决定的。近来我越发深知个人精神力甚至体力值的有限性 ,所以便需要在本真状态中也得出一套行之有效地快速且合理的做决策模式。常人是对附近、他人、世界求平均,而我则可以选择对过去、现在、未来的自我求平均。这话说的非常玄乎,具体理解起来是,依照过去的经验,归纳总结出一套适用于当下与未来的判定机制,在未来再度遭遇类似选择时,直接走一遍这个机制而得出令自己满意的决定并执行,这样可以把精力和体力更多的放在新出现的问题上。这种不断地总结、提升、指导未来的模式,在我看来是理性的最大功能。做一个数学家的(代数)类比,最初人们只能理解一到十的数字,此后可以用字母代替一个变动的数字,得到一个更一般的结论,然后又引入群、范畴、范畴的范畴,层层嵌套,使得每次眼前应对的都是比较简单的对象,而遭遇一个具体的问题时又可以立马一层层剥开定义,回归到最初数字的加减法计算而得出结论。
这整个模式当然也不是永远有效的,因为它容易被过往的经历所局限,但已是目前的我能得出的最适宜我的处事办法。或许当它被击碎时,我被迫要进入第四容器。而这个模式在我看来,即是用个人的生活去实践某种哲学。于我而言,哲学语词难以理解的一大原因是没有现实经历和思考做依托,所以当我还未完全读懂某一哲学著作时(比如这本存在与时间),或者只对部分内容感受颇深而对另一部分不知所云时,只需先将和生活结合的更好的部分理解透彻,而将未知的部分(比如对时间性的完成分析)留给未来,正如五年前沉沦问题的解答早就写在书中(“向死而在”),而我读到之后却无法完全理解与执行,如今则是自然而然的事了。我想优秀的著作的卓越之处,便在于对走在不同深度的人,都可以读出对应深度的东西并获得些许指引吧。不知五年后我会不会再度重读《存在与时间》。脱离书本,入世自行探索,其实也是一种乐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抵如此。
其实本来这篇文章至此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我希望再谈及这本书中不多涉及的“孤独”问题,因为上上个生活阶段时我感受到剥离了孤独这颗洋葱的又一层外衣,而直面了内心更深层次的深渊,由于短期内不再会进入那个状态,所以我想简单记下一些感受,留给未来的自我参考。
当处于沉沦状态时,会向往孤独,感叹“举世皆醉我独醒”,而当跳出沉沦,回归本真状态时,孤独便容易压得人喘不过气。它利于人思考与整理,但不适宜长久地沉浸其中。按叔本华的风格,可能会说孤独的时刻是在直面自己的意志;按尼采的话说,或许是“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此处的孤独不仅仅是离群索居、不与外物接触,而是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存在论”意义上的孤独。此在可以操劳世界之物,可以操持他人共在,可以操心自我状态,可以沉沦于常人状态也可以向死存在于本真状态。但此在的本质状态,“被抛于世”的挣扎着生存,而又预知着必然的终结,这种“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孤独内核,实际上依旧被一遍又一遍地阐述。我当时遭遇的具体的孤独感,或许还没有到这么庞大,而只是短时内爆发出所有的潜能后,希望去达成某一件事,而最终在主观层面感受到的无力感和难以向他人述说的感受。好在那一时刻也没有持续很久,不至于让我痛苦到抛弃第三容器,在转到新的生活环境后原先的负面状态也立马烟消云散了。我目前的态度还是,面对强大的痛苦,也不必时刻地主动品尝;可以向往短时的孤独状态,但不必长久地沉浸其中。一味地向自我深处追寻,或许不是陷入虚无就是陷入巨大的屏障,而与外在世界、与他人的联结,也是此在所必须的状态或者说无可逃避的状态。不必畏惧生命没有展开,或许在外头随便走走,和旁人随便聊聊,生命便可以借此绽出,这不是重归沉沦,因为此在内心依旧蕴含着孤独。海德格尔有个沉沦与否的判定倒是十分让我受用:非本真生活的状态下,时间被丢失在操劳中,所以显得嘴上说总没有时间。而处于本真状态时,实际上永远都有时间,提到没有时间(比如没时间看《存在与时间》),不过是指某件事在优先级上不如别的时,所以没有被当下的判定所选择罢了。如果它展现出新的重要因素,实际上是立马能抽出时间去转向的。
至此算是为以往的生活阶段(甚至是整个学生时期)画上一个合适的句号了。如今的我已能在各式各样由自己创造的生活中超越常人状态与沉沦,以更为坚定的信念去做出一个个自己不会后悔的决定。我不想做一个著书立说的哲学家,而想用自我的生活去实践我心目中理想的哲学。
9:01 2022/7/11
短暂离开波士顿跳脱入新生活状态的
衣服